波拉尼奥的《人间最后的夜晚》
当你喜欢一位作家,真正让你喜欢的往往是这位作家的气质。尽管有些人是公认的名家,写的东西被已认为是经典,但假如这位作家的气质不合你的胃口,那你也不会有那种特别亲切的阅读快感。约翰•厄普代克和索尔•贝娄都算得上大师,但他们的短篇小说我翻看过之后都不怎么喜欢。不喜欢的可能就是这两个人的气质。想起厄普代克,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位混得很好、生活体面、时不时给《纽约客》写写书评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他笔下的人物也是同样的中产阶级,他们衣食无忧,但往往内心空虚,所以时常闹些婚外恋什么的——反正就是这些琐碎的事儿。一眼扫过这种小说(还有它们像西装一样规整而风度翩翩的文字),我的感觉往往就是两个字——空虚。但还有另外一种作家,比如,波拉尼奥,想起这个人,我的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在欧洲各地到处流浪的落魄文人,放荡不羁,经常穷困潦倒,经历过各种怪事、碰见过各种各样的怪人,内心深处仍然保留着诗人的激情和颠覆一切的冲动。这种人写出来的东西,是有魅力的。
《人间最后的夜晚》一共收集了作者的十四篇小说,大部分让人感觉带有半自传或纪实的性质(小说里经常出现波拉尼奥本人,而在几篇第三人称叙事的小说里经常出现一个叫作B的人物,很明显,B是波拉尼奥名字的缩写)。《Sensini》写的是“我”邂逅的一位流亡作家,此人生活拮据,于是靠参加各种文学比赛赚取奖金为生,从他那里“我”学到了把一篇小说稍稍改头换面投往多处的把戏。《Enrique Martin》的主人公是一位水平糟糕的诗人,他最后变成了给低俗杂志写科幻文章的写手。《一场文学历险》(A Literary Adventure)是一个略带幽默色彩的故事:主人公B写了一部小说,其中暗讽某位著名作家,没想到那位著名作家撰文高度评价该书,主人公坐卧不安,怀疑事情背后藏有阴谋,于是想方设法去和那位作家见面。《人间最后的夜晚》(Last Evening on Earth)写的是一对父子,父亲是一位退休的拳击手,儿子是一个沉溺于诗歌的十多岁的男孩。小说细写了这对父子开车到某地度假的过程,气氛塑造得极好。
这些小说的魅力到底来自哪里?一方面,波拉尼奥笔下的那些人物本身具有魅力。假如要对这些人做一个概括,那么可以说,他们都是内心充满激情的人(而非生活空虚的中产阶级),这些人无不处于一种近乎失败的境地。激情和失败的结合,产生出一种迷人的伤感气氛。另外,波拉尼奥的叙事采取了一种近乎原始、似乎毫无技巧可言的方式。作为对比,让我们看一下大部分当代欧美小说的叙事风格:
在汽车还没有翻过小山——附近的人都把这稍稍隆起的土堆称为小山——的顶部时,卡拉就已经听到声音了。那是她呀,她想。是贾米森太太——西尔维亚——从希腊度假回来了。她站在马厩房门的后面——只是在更靠内里一些的地方,这样就不至于一下子让人瞥见——朝贾米森太太驾车必定会经过的那条路望过去,贾米森太太就住在这条路上她和克拉克的家再进去半英里路的地方。
——摘自艾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逃离》,李文俊译
再看一下波拉尼奥的叙事风格:
我和森西尼成为好友的过程有些不同寻常。当时我二十出头,穷得比不上一只教堂里的老鼠。我住在吉罗那郊区一间看上去快要坍塌的房子里,那间房子是我姐姐和姐夫搬到墨西哥之前留下来的。我刚刚丢了一份在巴塞罗那的露营地巡夜的差事,那份工作让我夜里不喜欢睡觉的习惯更加严重了。
——摘自《Sensini》,比目鱼译
这种类似讲故事的方式其实是被很多欧美作家有意回避的,他们似乎把“要展示,不要讲述”(Show, don’t tell)的原则特别当回事儿,叙事腔调非得搞得很有“小说味儿”不可。然而,很多拉美作家好像根本不受这个约束,博尔赫斯的每篇小说都是这种讲故事的腔调。虽然波拉尼奥也可以轻松地使用“小说味儿”的叙事方式(这在《2666》中有所显示),但在短篇小说中他显然更喜欢这种毫无雕琢的笔调。这种笔调能让读者产生一种听故事的欲望,让那些故事更加吸引人了。
我不喜欢太过完整的短篇小说。想想欧•亨利的那些短篇,当你读了一遍,在结尾处吃了一惊之后,有多少人愿意重读一遍?——那篇小说已经一览无余,毫无余味。短篇小说高手懂得“留白”,懂得不把故事讲得太完整、太通透。波拉尼奥显然也懂得这一技巧,这篇集子里有几篇小说的结构很像博尔赫斯的《南方》。在那篇小说的结尾处,我们得知主人公正面临一场匕首肉搏战的生死挑战,但博尔赫斯并没有告诉我们肉搏战的结果,却将小说结束在一个仿佛悬在半空的句子:“达尔曼紧握他不善于使用的匕首,向平原走去。”
评论: 6
【 评论已关闭 】
看到你描述中产阶级作家的写作情态,我怎么想到冯唐呢.他却是个内心充满激情的成功人士作家.况且他是那么个跟自己到死都较劲的人.也就是说物质的富足不一定能腐蚀文字激情。
只是物质满足或饱和后,精神很容易庸俗化,写出的字当然不再奇锐,更不会有新鲜坚实的痛苦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