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飞奔向前、不知将走向何处的疯狂小说

(刊于2012年12月28日纽约时报中文版)

《2666》的作者、智利小说家罗贝托·波拉尼奥(Roberto Bolaño)曾经说过:“如果说当今有哪一位作家是无法被划归到任何一类的,那么这个人就是塞萨尔·埃拉(César Aira)。”埃拉是一位生于1949年的阿根廷作家,其作品风格怪异,实验色彩极浓。此人产量颇丰,每年至少出版两部小说,至今已有超过五十本著作上架(尚无中译本)。波拉尼奥说:“埃拉是个怪人,但他也是当今在世的三、四位最好的西班牙语作家之一。”

埃拉的小说大多篇幅短小,单行本往往不足百页。《文学研讨会》(英译本书名:The Literary Conference)就是这样一部小长篇。这部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在开头一章,“我”(一位名叫塞萨尔的作家)去参加一次文学研讨会,途经一座海滨小城时发现了一批几百年前海盗暗藏于海底的宝藏,于是一夜间变成腰缠万贯的富豪。在这一章(乃至整部小说)埃拉使用的是一种知识分子腔调浓厚的语言,文字沉稳,叙事中经常插入大段的思辨与议论。然而和这种学者腔的文字混搭在一起的却是非常通俗化、甚至极端荒诞的情节,其结果是一种新奇怪诞的阅读体验。

在小说接下来的一章,叙事者忽然话题一转,开始谈论一位“疯狂科学家”——“他从事细胞、器官和肢体的克隆实验,已经具备了可以随心所欲无限复制整个生物机体的能力”。这位地下科学家计划克隆一位超人,而他的终极目标就是“征服整个世界”。讲至此处,叙事者郑重宣布:这位“疯狂科学家”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而他想要克隆的对象就是墨西哥著名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

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讲故事方式其实是埃拉小说的一个特点。这位作家笔下的情节常给人离题、突兀、不连贯、 随意混搭的感觉。这大概与此人的写作习惯有关。埃拉喜欢使用一种他自称为“向前飞”(fuga hacia adelante)的方式写小说,具体说就是写作时只前进,不回头,不做修改,不在乎自己写下的文字水平如何,想换话题就换话题。埃拉习惯于每天坐在咖啡馆里用这种方式天马行空地写上一两页纸,然后在几个月后把这些文字当作一本小说出版。

《文学研讨会》应该也是用这种方法写出来的小说。在接下来的两个章节中基本上没有故事发生,主人公整日躺在酒店的游泳池旁边思辨,这些段落读起来就像一篇探讨文学或哲学的学术论文。此后关于克隆实验的情节终于又被提起。 主人公派了一只由他本人克隆出来的黄蜂从作家富恩特斯身上成功地提取了“一个细胞”,他把这个细胞放入一台小型克隆机,然后把机器放置于山顶,开始了克隆实验。

如果说这部作品以传奇、探险小说的情节开头,中间过渡成科幻小说,那么它的结尾就是一个B级电影式的高潮:无数只巨大的蓝色蠕虫从山顶向城市袭来,这些虫子似乎无穷无尽,像一个邪恶的兵团。在一片惊恐之中我们的主人公忽然意识到:这些蓝色蠕虫来自于自己放在山顶上的克隆机——由于取样时的失误,被克隆出来的不是作家富恩特斯,而是无穷的蓝色蠕虫(细胞来自于作家的蓝色蚕丝领带)。勇敢的主人公(在一位美女的陪同下)决定亲自去消灭这些怪物。经过一番惊险的搏斗,他终于取得了胜利。

阅读埃拉的这部颇具混搭特色的小说,读者可能会怀疑这位作者也许确实是一位疯狂的科学家,而这部小说就是一个由他亲手制造出来的怪物。整本书自始至终让人猜不透故事将往何处发展,整个阅读过程仿佛就是一个读者随作者“向前飞”的过程。然而这是一段怪异而愉悦的经历。波拉尼奥曾说:“一旦读了埃拉的小说,你就停不下来,还想读更多。”文学和艺术需要实验,也需要有一些疯狂的科学家,这些人为我们制造新奇的产品,让我们看到更多的可能性。

塞萨尔·埃拉在小说中插入了不少关于文学的讨论,这些段落往往文字繁复,学术腔十足,然而这位作家在接受采访时的讲话方式倒是十分简洁明了。他说:“至少我的个人经验让我越来越相信:艺术和生活是两条平行的道路,它们并不相交。.......我的确这么认为:艺术对一个人的生活起不了作用,对社会和历史也起不了作用。它只是一种消耗时间的方式,就像玩儿填字游戏和看电视一样,只不过这种方式的地位更高(也更好,这一点我不能否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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