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耳朵读书
(刊于香港《明报》,2014年11月9日)
2013年下半年的一天,我的生活质量出现了一次小规模的飞跃。我开始听有声书(audio books)。在上下班途中、吃午餐的路上,还有一切原本无聊的时间,按下手机上的 Play 键,文字进入耳朵,一种新的阅读方式进入了我的生活。
虽然中文有声读物市场至今尚未形成气候,但新近出版的英美书籍大多能找到有声版。最有名的有声书网站大概就是 Amazon 旗下的 Audible.com。最初决定暂时不听文学类小说(自认为高质量的文字仅靠听觉欣赏是一种浪费,也担心遇到生僻单词没有字典解围会有碍阅读),于是就找些非小说类的英文有声书来听。
第一本书听的是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Malcolm Gladwell)的新作《大卫和歌利亚》(David and Goliath)。这位《纽约客》专栏作家,虽然不是专业学者,却写了一系列探讨社会学或心理学的书——诸如《引爆点》(The Tipping Point)、《异类》(Outliers)等等——且本本畅销、影响力甚至超过专业人士。听完格拉德威尔亲口朗读的这本书后,这位作家受欢迎的原因越发明显:此人会讲故事。虽然《大卫和歌利亚》在观点上几乎没有亮点和新意,但每个章节都以故事开篇,而故事刚刚讲至精彩处就被作者打断、开始引入正题。作者本人的朗读也为这本有声书加分不少。格拉德威尔的声音自然、不拿腔作调,在严肃和亲切之间轻松游走,语调像在交流,彷彿面前坐著一群认真聆听的观众。
和格拉德威尔在写作上路数相近的另有一位年轻美国作家,名叫乔纳·莱勒(Jonah Lehrer)。此人在讲故事方面其实和格拉德威尔小有一拼,但因被查出在《想像》(Imagine)一书中伪造鲍勃·迪伦的引言断送前程。出于好奇,我找来《想像》的有声书来听,发现也是作者亲自朗读,内容倒是颇有意思。但这本有声书的败笔出在作者的声音上。莱勒朗读的语速过快,语调缺乏必要的抑扬顿挫,声音不够松弛,听上去像个紧张的嫌疑犯正低著头快速朗读一份无罪声明。
一本书的有声版大概可以用来测试此书对于读者的吸引力指数。用眼看书大多是在安静的环境下以读者保持坐姿的形式完成,但听书却是件背景极复杂的事,听者可能坐在车上,可能走在途中,也可能正在跑步机上飞奔──难免受到周遭干扰,难免走神,难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试图听过一本名叫《思考,快与慢》(Thinking, Fast and Slow)的心理学著作,作者是诺贝尔奖得丹尼尔·卡尼曼(Daniel Kahneman),探讨的是思维与决策,内容来自实验研究结果,可谓足斤足两。然而写学术论文出身的学者毕竟缺乏讨读者欢心的训练,此书写法拘谨,行文不够抓人。在不止一次的走神甚至犯困之后,我按下了这本有声书的暂停键,至今没有再去碰它。
如果担心人文社科类有声书太过乏味,又不甘于只听流行小说全为娱乐和消磨时间,那么不妨试试纪实类作品,这类书既能听到故事,也能增长见识。像《乔布斯传》这样的读物最适合制作成有声书。今年听过一本名叫《孵化 Twitter》(Hatching Twitter)的书,写的是几位 Twitter 创始人当初的创业经历和后来的个人恩怨,此书作者显然经过小说写作训练,内容情节起伏、冲突迭起,有些段落听得让人不想把耳机从耳朵里拔出来。也听了一些个人传记。美国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David Foster Wallace)是我最喜欢的几个作家之一,其个人传记《每个爱情故事都是鬼故事》(Every Love Story Is a Ghost Story)纸书厚达700页,翻起来让人担心一时半会儿读不完,但无形的有声书不会让人感到有形的压力,若干零星时段被累计起来之后,听完这本书竟也没有感觉用去太多时间。
最终还是想听文学小说。恰好英国作家大卫·米切尔(David Mitchell)的最新小说《骨钟》(The Bone Clocks)刚刚出版,于是 Kindle 文字版和 Audible 有声版一起下单。于是遭遇了最难啃的一本有声读物。此书的几个重要人物都是英国人,小说的文字夹杂了很多英式俚语,而有声书的朗读者操一口语速飞快的英国口音,囫囵吞枣地听了二十分钟之后,终于决定知难而退,回过头去老老实实地拿出自带英汉词典的 Kindle 一字一句地看文字版。
但并未就此罢休。决定找些文字稍简单的英文版小说来听。不知为什么就想到了村上春树。此前读过《奇鸟行状录》(The Wind-Up Bird Chronicle)英文版的前两部(个人意见:村上春树小说的英译本比中译本文字质量高很多)。看来现在时机已到,那么就把第三部用耳朵听完吧。果然,听《奇鸟》的英文版毫无障碍,而这本书的朗读者估计是表演系科班出身,一人模仿男女老少各种声音,声情并茂,绝对是专业水准。以前从来没感觉村上春树的小说在语言上有太多特色,然而听过这部有声书我忽然发觉:这本小说(当然不要忘了是英译本)在文字节奏感方面其实是很不错的。
于是想到:文字本来就是既有“形”、又有“声”的东西。看书这件事大部分时间是读者与文字在“形”的层面上打交道,只有在偶然、少数情况下——比如当一个人开始用耳朵去听一本书——你才会忽然发现文字在声音上的魅力,你才有机会体会到:耳朵也是一件很有用、很不简单的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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