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都市报》访谈:刻书评的人

(雷蒙德·卡佛,比目鱼 绘)

(刊于2014年11月16日《南方都市报》,原文标题:《比目鱼,刻书评的人》,作者:黄茜,链接

《刻小说的人》是比目鱼的第二个书评集。如果说《虚拟书评》带有博尔赫斯式的戏仿姿态,主要专注于文体尝试,《刻小说的人》则展现了比目鱼作为一位小说读者和书评人的诚恳风度。

他本人则很神秘,定居香港,IT行业,从不露面。为了推广这本新作,今天出版社在北京举办了一个作品品读会,嘉宾有杨葵、黄集伟和楚尘,但比目鱼自己并不现身,只发来一段视频介绍自己,依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比目鱼说,对小说的爱好,在他成为理科生之前就开始了。早在中学时代,他便着迷于《收获》、《十月》、《人民文学》之类的文学期刊,喜欢的作家包括马原、余华、苏童、格非、孙甘露、王朔等等。能够“击中”他的,并非所谓的“现实主义”经典名著,而是这些当时还名头不响的先锋作家的作品。在翻译小说里,也只有“后现代小说”或“实验派”才更对他的胃口。

《刻小说的人》提到的作家,无论卡佛、冯古内特,还是波拉尼奥、塞林格、海明威,都有两个鲜明的特征:独特的语言质感和自觉的形式追求。比目鱼是一位洞悉秋毫的观察者,穿梭于小说家和他们的文本之间,指出技巧的玄机和叙事的巧妙,像“刻小说”一样刻画他所喜爱的、总是有些怪癖和悲情的小说家,道出普通读者想说而又说不出的洞见与心声。如同他所挚爱的卡佛一样,他也向文字里刻入了一位嗜书者的智慧、喜悦和热诚。

 

小说家没做成,成了书评人

“最讨巧的书评是以专栏作家的文笔写成的兼具知识性和趣味性的文章。”

    南都: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书评的?

    比目鱼:我以前没想过做一个书评人,倒是一直对成为一个小说家抱有幻想。开始工作以后我一直做电脑工程师,对写程序、做网站比较熟悉。2007年我做了一个自己的个人网站(bimuyu.com ),开始用比目鱼这个笔名发一些博客文章。当时写过一组“虚拟书评”,就是假想一本书,然后给这本并不存在的书写一篇书评。这些文章得到了一些关注,于是就有编辑来找我约稿、写真正的书评,发表了以后就有更多的书评约稿,然后就一篇一篇地写下来,小说家没做成,成了个书评人。

    我专门查了一下,自己在博客上发表的第一篇书评写的是一本名叫《一百种扯淡职业》的美国搞笑书。对比一下现在写的东西,我发现自己变得文艺多了。

    书评是一种特别的文体,它的主要运作方式就是在一本新书上市前后撰写一篇谈论这本书的文章,发表在期刊杂志或其它媒体上,以唤起读者对这本新书的注意(并获得一小笔稿费)。大部分期刊杂志大概对写一本旧书的书评热情不高(我以前想过:应该专门有那么一个地方,帮助读者从旧书中发现好东西)。因为书评主要发表在面向大众读者的媒体上,所以你不能把书评写成文学评论了,因为对媒体来说发表让读者看不懂的文章是一件很不讨好的事。但你也不能写得毫无文采,所以最讨巧的书评往往是那种用专栏作家式的文笔写成的、兼具知识性和趣味性的文章。

    南都:什么样的书会让你有提笔评论它的冲动?

    比目鱼:我对小说的兴趣主要集中在具有实验色彩或者强烈语言特色的作品上,写书评也主要集中于这类小说。属于这一范畴的小说未必是纯文学作品,也未必没有瑕疵,但只要在某一方面有突出特色就够了。比如写《搏击俱乐部》的恰克·帕拉尼克基本上属于通俗小说作家,但我很喜欢这个人的语言特色。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一部分小说我根本读不进去,但经常会在字里行间碰到非常精彩的东西。另外,作为一个一直试图写小说的人,我读小说可能还有另外一种潜在动力,就是希望从这本小说的作者那里学到写作上的技术或者得到这方面的启发。有时候翻开一本小说,读了几页就意识到这位作者是位高手,于是读这本书的动力立刻就多了一层——— 想要偷学到他/她的武功。

    美国有那种专业影评人,每部新片他都会看、都会评、都会从一至五打出若干个星。于是读者可能也会期待有这种“全包”型的书评人——— 对每一本新书都能听到他的意见。但是这种书评人是很难存在的,因为读一本书需要消耗的精力是看一部电影的几十甚至几百倍,一个人无法读全所有的新书。所以书评人一般都有自己的“领域”、自己的侧重点。就我个人而言,我几乎只写对我胃口的小说(读后不喜欢的情况下一般不写),于是我写的书评大部分集中于谈论那些具有实验色彩或者强烈语言特色的小说。

    南都:你在写批评的时候很注意作家的生平轶事,这些轶事和桥段显然会为文字增色。你会刻意去搜集它们吗?

    比目鱼:我一般是先对作品感兴趣之后才对背后的作家感兴趣的。比如当时写雷蒙德·卡佛,就查阅了不少资料,包括传记、评论、新闻、视频等等,基本上把这个作家的生平搞清楚了。在查资料的过程中经常会有一些有趣的发现。比如我当时偶然读到一篇卡佛夫人给日文版卡佛小说集(村上春树译)写的序,其中提到村上春树去卡佛家做客,在阳台上看到了一只撞死在窗玻璃上的死鸟,这个细节激发了我的兴趣,于是我虚构了一篇极短的小说放在那篇文学随笔的结尾,写的是卡佛和村上春树的见面。搜集资料经常是很辛苦的,比如当时写那篇关于作家精神疾病的文章,因为涉及各种病症,所以读的不仅仅是文学类文章,还有不少医学文献。记得当时还专门找科学松鼠会的姬十三(现果壳网C EO )帮忙,托人找一篇关于法国作家福楼拜癫痫病的国外医学论文。

他们把灵魂刻入了文字

 “他们并不只是简单地把故事写在了纸上,而是把灵魂刻入了文字。”

    南都:你新出的评论随笔集,为什么取名为《刻小说的人》?

    比目鱼:这个书名来自书中一篇写卡佛的随笔,原来的名字是《雷蒙德·卡佛:刻小说的人》。卡佛的英文名字(Carver)直译就是“雕刻匠”的意思,而他对于小说也有一种“精雕细刻”的态度,所以当初就给那篇文章起了这个标题。应该说这本书中提到的大部分作家都配得上这个称号———他们并不只是简单地把故事写在了纸上,而是把灵魂刻入了文字。

    南都:这本书收录了你自写作以来的许多旧文,在修改这些旧文的时候有何感触?现在的你和当初写作的你有何不同?

    比目鱼:出这本书的主要目的就是比较全面的收录我写书评和文学随笔以来的文章,所以有些文章是几年前写的,有几篇在我的上一本书《虚拟书评》里也收录过。但这次每篇都逐字逐句地做了校对、修改,对有些文章做了调整,甚至重写了部分内容。坦率讲,回头读原来写的文章我自己感觉还是比较满意的,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从写书评开始就一直写那种篇幅较长的文章,基本没写新闻稿性质的短书评或编译文章,这样基本上能保证每篇文章都有一定的深度和内容。另外,只写自己喜欢的书这个习惯大概也有帮助,至少能保证写到的书都是我真心喜欢的。最初写书评其实应该是“虚拟书评”的阶段,那时写的东西有很多戏仿的成分,尤其是在文字的腔调上。现在写书评基本上还是保持了当时的那种腔调,但如今已经不是戏仿,而是形成习惯了。

    南都:在这部书里,哪一位或几位作家及其作品最令你难忘?为什么?

    比目鱼:这一点大概读者自己也能看得出来。这本书里写罗贝托·波拉尼奥的文章就有四篇,写大卫·米切尔和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文章各有两篇。这三位作家基本上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在写作风格上都带有实验色彩、在文字风格上都有自己的魅力,而且他们都是当代作家(虽然其中两位已经去世)。这三位作家基本上能代表我最喜欢的小说风格。

小说家的起飞与定力

“一个作家在写作时往往需要游离于现实世界之外,必须有‘飞起来’的能力。但他又必须有足够的‘定力’,让自己的作品有一个扎实的根基。”

    南都:这部书书封上画了一个人一边打字,一边飞起来,是你画的。这幅画有什么涵义?

    比目鱼:在筹划这本书的最后阶段出版社一直定不下来封面设计,后来我自告奋勇想自己画一个。因为这本书名叫《刻小说的人》,我很自然地想到要画一个人、一个作家。于是就想如何画出一个在写小说的作家的状态?然后忽然就想到了现在这个飞起来的形象,具体想要表达什么我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清楚,但非要说的话大概可以这样表达:写小说是需要动用想象力的,一个作家在写作时往往需要游离于现实世界之外,必须有“飞起来”的能力。但他又必须有足够的“定力”,让自己的作品有一个扎实的根基,所以他的笔(或键盘)需要牢牢地和现实世界相连。

    南都:你为这部书画了五十多幅插图,这个过程里的乐趣何在?

    比目鱼:画这些插图是编辑的建议。其实最初编辑建议我画的是配合书中情节的插画,类似于“成群的雨从破碎的窗户里进进出出”这种画面。但是我的美术水平实在太有限,很难凭空画出那么多插图,于是我就想到了画作家的头像(还有一小部分是书的封面)。其实这也和这本书的主题相符,既然介绍的是这些写小说的人,那么不妨让读者看看他们长什么样子。画这些作家头像的过程基本上是先上网搜索一批这位作家的照片,然后从中选出一幅,对照着画成黑白线描。画整本书的插图花了我一个月时间,有时候每天晚上能画一两幅,非常有成就感,经常画完后暗自惊叹:靠,还能画得这么像!但是我本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这些画只是业余水平而已。假如(应该很难实现)我真能画到专业水平,我会考虑画一本漫画书(英文叫“G raphic N ovel”,就是那种长篇的叙事性漫画书),我觉得那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叙事方式。

    南都:有没有想过自己写小说?你会写一个怎样的故事?

    比目鱼:我从开始写作以来最大的兴趣和愿望就是写小说,然而不幸的是至今为止灵感一直没有主动上门,我时常睁大眼睛、四处搜素,但基本上最终都扑了个空。但是我非常清楚什么的样的小说能够触动我。如果有一天我开始动笔,我会去写那种合我自己的口味、让我自己觉得好看的小说。我个人觉得,好的作家和艺术家应该首先保证他的作品能打动自己。但我们周围有很多小说(大概更多的是电影)都不能满足这个简单的条件。畅销书、电影大片很多都是根据市场调查的结果来创作的,和作者本人的品味、志趣没什么关系。我记得在电视上看过一位大导演的访谈,他感叹:如今想要感动观众真是太难了。我当时就在想:你为什么要把感动观众作为你的最终目标?你怎么可能真正摸清所谓“广大观众”的脾气秉性?你又如何能成功地去对症下药感动这个抽象的群体?你唯一清楚的就是你自己的内心,你最能准确实现的就是感动你自己。

    南都:2008年你创办了读写人网站,这个网站成为图书爱好者和编辑的福音。为什么有创办这个网站的想法?在网站内容设计上是怎么考虑的?

    比目鱼:最初做“读写人”(duxieren.com )这个网站主要是想方便自己看书评。我自己一直关注一批书评人的博客,也常看《南方都市报》、《东方早报》、《新京报》等报刊的书评版,所以就想做一个网站把这些零散的内容汇总、聚合在一起,于是就有了“读写人”。在界面设计上“读写人”一直沿用以文字为主的极简风格,在内容上基本只收录与文学或文化类图书相关的书评(这个网站很少出现畅销书或通俗小说的书评)。“读写人”从一开始就不需要人工更新、维护。我自己写了一个自动程序,每隔一段时间这个程序就会根据一份网址列表去查看这些网站有没有更新,发现新内容之后就会自动把文章链接添加到“读写人”的首页,所以网站上线以来基本上不需要人工维护,完全是自动运行的。虽然这个网站一直没做过太多宣传,但是几年来积累了一批忠实的读者,据我估计有不少读者每天都要访问这个网站。这让我感觉很欣慰、很有成就感。

(原文链接:http://epaper.nandu.com/epaper/C/html/2014-11/16/content_3344750.htm?div=-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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