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抱负不凡却最终放弃的“文学武士”
四年前,2008年9月12日夜晚,美国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David Foster Wallace)的妻子凯伦回到家中,发现她的丈夫以自缢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华莱士当时46岁,曾是少年网球健将,精通数学和哲学,形象介于电脑黑客和摇滚乐手之间,他曾深陷毒瘾,长期以来一直被抑郁症折磨。他的小说古怪、新奇,因实验色彩浓厚常被冠以“后现代”头衔,其代表作《无尽的玩笑》(Infinite Jest)曾被美国《时代》周刊列为百部最佳英文小说之一。华莱士的文字极其风格化,时而幽默得令人捧腹,也时而冗长乏味得让人读不进去。
华莱士自杀的当晚,他的妻子在他工作室的桌上发现了一叠摆放整齐的小说打印稿,同时留下的还有大量的笔记、手写稿和存盘文件。这些遗物属于一部尚未完成的小说。华莱士的文学编辑将这些手稿和文件最终整理成一本540页、分成50个章节的长篇小说,于2011年4月出版了英文版,书名叫做《苍白的帝王》(The Pale King,目前尚无中译本)。
评论界一般认为华莱士的上一部长篇作品《无尽的玩笑》展示的是一种“娱乐至死”的状态,而《苍白的帝王》则走向另一个极端,写的是单调和乏味。小说的故事发生于美国国家税务局的一个地方办事处,主人公是一群不得不每天面对大量税务表格、工作极其无趣的税务会计。小说第25章大概最能表现这种单调的工作状态:
“克里斯·弗格尔(绰号‘不靠谱’)翻过一页纸。霍华德·卡德韦尔翻过一页纸。肯·威克斯翻过一页纸。麦特·雷德哥特翻过一页纸。布鲁斯·钱宁(外号‘潮哥’)把一张表格和一份文件钉在一起。安妮·威廉斯翻过一页纸。阿纳德·辛格不小心一次翻过两页纸,于是他把其中一页翻了回去,发出一种稍微不同的声响。大卫·卡斯柯翻过一页纸……”
用整整一章的笔墨重复描写这种单调的“翻页”动作,这种事大概只有大卫·福斯特·华莱士才干得出来。
在整理这部译稿的过程中,编辑发现华莱士写下的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章节和片段。虽然可以基本肯定哪些章节是小说的开头部分,但后面的内容则显得十分凌乱,没有清晰的故事主线,需要编辑去决定如果排列这些章节的顺序。可以想象,一部描写单调乏味生活状态的小说读起来很可能十分令人乏味,然而书中颇有一些怪诞有趣的情节和人物。这部小说写到一位会计师,拥有一种特异功能,可以“透视”事物背后的琐碎数据(如:电影院邻座的陌生人曾在1971年10月的一个雨天和他同时坐车经过某条高速公路,当时他们之间隔着另外十五辆车);书中另有一个人物从小到大被出汗这件事困扰,一出汗浑身就会湿得像落汤鸡,而害怕在公众场合出汗这件事又会引发他出更多的汗;小说第36章出现了一个男孩,从小自发练习某种“柔术”,目的是“让自己的嘴唇可以接触到自己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小说第45章写到一位女会计师,小时候曾依靠可以长时间不眨眼的功夫在歹徒面前装死,得以逃过一场大难,至今她和别人对视时仍让人感觉“她在看着你的眼睛,但似乎并没有看见你的眼睛”。
很多评论家认为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写作风格属于“极繁主义”(maximalism)。和《无尽的玩笑》一样,《苍白的帝王》中经常出现长达几页纸、叙事近乎“絮絮叨叨”的长篇段落。华莱士还喜欢在小说中如撰写学术著作一般加入大量注脚,而注脚中的文字其实也是小说的一部分(据说此举的目的是为了打破传统阅读的线性模式)。在语言风格方面,我一直感觉华莱士的所有文字似乎都是某种程度上的戏仿文字:有时他会使用创意写作班毕业生式的“正统”现实主义语言循规蹈矩地写完一个章节;有时他会使用一种商业合同书式的繁琐复杂、毫无感情色彩、近乎机械的语言来讲故事;有时他会使用彻头彻尾的口语——这位作家经常喜欢让整个一个章节只出现对话(全部是引号内的直接引语),而并不交代每句话出自谁人之口,于是读者有时需要开动脑筋自行判断,尤其是当三个以上的人物同时讲话的时候。大卫·福斯特·华莱士在语言风格上的趣味和追求可以说是怪异而独一无二的,读者的反映难免会两极化:或者你非常喜欢,或者你根本读不进去。
《苍白的帝王》是一部有头无尾的小说。作者把我们带到某处,让我们认识了一些人物,交代了他们的背景,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多事情发生。事实上我怀疑华莱士本人直至离世可能也并没有想好故事接下去将如何发展。他的写作方式很可能就是随性地写一个一个的片段,每个片段关注某个特定人物或场景,这样逐步积累,希望最后把这些素材汇聚成一部伟大的小说。这是一次野心勃勃的创作,因为它的主题以前很少有人问津。但这个主题无疑是一个非常困难的主题。这部小说仿佛让我看见一个武士围绕着一座关闭的城池反复徘徊,想要破开一道豁口攻打进去,他尝试了各种招式、花了大把精力,旁观者见证了此人的抱负是如此不凡、他的技艺又是如此诡异超群。但遗憾的是,他最终没有杀进去。更让人悲哀的是,有一天,他以一种最为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尝试。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写小说较少抒情,他倾向于将感情色彩从叙事语言中剥离出去。他的小说很多读起来充满荒诞幽默色彩,笔下经常出现的是形象夸张、近乎漫画式的人物。然而在这些处于各种困境、时常引人发笑的人物背后,在作者天马行空、时而看似炫技的文字背后,隐藏着某种巨大的、挥之不去的悲凉。说到根本,他的所有小说似乎写的都是这种悲凉。这位早逝的天才作家曾经说过:小说的作用,就是告诉读者,身为人这种动物,到底是他妈的一种什么滋味儿。
评论: 7
他的那些凌乱碎片式的生活从何而来,是谁将他咋的支离破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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