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书评:诗人、流浪者

(刊于纽约时报中文网)

我在网上看到一张罗贝托·波拉尼奥(Roberto Bolaño)早年的名片,内容和版式都极其简单,没有电话号码和Email,只有一个位于某西班牙小城的住址,职业是“诗人、流浪者”。波拉尼奥如果能活到今天(这位智利作家于2003年去世),应该刚刚过完六十岁生日。如今他最著名的头衔是“著名小说家”,诗人的身份偶尔会被提及,至于作为流浪者的经历,人们大概所知更少。但是这些经历构成了波拉尼奥小说的一个重要部分,长篇小说《荒野侦探》(The Savage Detectives)中很多情节应该来源于作者的流浪生涯,而在波拉尼奥的短篇小说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Last Evenings on Earth,中译本2013年4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当中,反复出现的也是一些漂泊不定、浪迹天涯的人。

《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中收录的小说很多读起来不像小说,而是更像回忆录或笔记,换句话说,不像虚构,更像是真实事件的记录。如果使用第一人称叙事,这些故事中的“我”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作者本人;如果使用第三人称叙事,故事中经常出现一个化名为B的人物,不管这个B是罗贝托·波拉尼奥还是阿图罗·贝拉诺(Arturo Belano,波拉尼奥经常在小说中使用的自己的化名)的缩写,作者似乎都不介意读者把这个人物想像成他本人。

让我们索性把这些“我”和这些“B”当成一个人。那么小说《毛毛虫》写的是B少年时期在墨西哥城逃课、逛书店和混电影院的经历;标题小说《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写的是22岁的B和父亲(一位退役拳击手)的一次出游;《在法国和比利时闲逛》(如标题所言)写的是B在这两个国家晃荡的经历;《通话》涉及B中年时期的一段不成功的恋情;《一件文学奇事》记录的是B与一位文学评论家的怪异关系;而《邀舞卡》几乎就是一篇简短的关于B的人生大事记。除此之外的大部分小说记录的是B漂游生涯中邂逅的一些人物,故事的主人公大多是不得志的文化人或者有些落魄的漂流者,在《圣西尼》中是一位靠参加小说比赛赚奖金为生的落魄小说家,在《恩里克·马丁》中是一位为通俗杂志撰写UFO文章的前诗人,在《安妮·穆尔的生平》中是一位如浮萍般在世界各地漂流的经历坎坷的女子;在《“小眼”席尔瓦》中是一位曾在欧洲和印度漂泊的摄影师;在《戈麦斯帕拉西奥》中是一位在墨西哥沙漠中担任文学美术馆馆长的寂寞的女性诗歌爱好者;在《1 9 7 8 年的几天》中是一位发了疯的流亡作家;在《牙科医生》中是一位残留着文学艺术梦的牙医。

尽管波拉尼奥的长篇小说(如《2666》)常被列入后现代小说之列,但他的短篇小说读起来往往让人感觉不到什么“技巧”的运用,甚至在文字味道方面几乎不像当代小说。不妨做个对比,美国作家唐·德里罗(Don DeLillo)会使用这样的句子:“他们来了,列队走进美国的阳光之中。他们两人一组——永恒不变的男女搭配——从甬道通过围栏,进入场地中心靠左的位置。”(摘自其长篇小说《毛二世》,Mao II);萨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会使用这样的句子:“吉百利这个五音不全的独唱家,一边唱着即兴的加萨尔短歌,一边在阳光中翻滚嬉戏,在天空中游泳,蝶式,蛙式,蜷缩身体成一个球……”(《撒旦诗篇》,The Satanic Verses);托马斯·品钦(Thomas Pynchon)会使用这样的句子:“本来,海盗觉得自己与英国美妙生活和光滑小腿之间不吝于天地相隔,只能徒然幻想,不料黑白分明的斯科皮娅竟使这些幻想神奇地化为真实。”(《万有引力之虹》,Gravity’s Rainbow)。而到了波拉尼奥这里,我们经常读到的却是这样的句子:“情况是这样的:B和B父去阿卡普尔科度假。一大早,清晨六点,父子俩就要出发。”(《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或者:“这个故事发生在不久前的法国,时间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和战后不久。”(《亨利·西蒙·勒普兰斯》)。

一位更愿意自称为诗人的作家在他写小说时却尽量回避诗化的语言、回归最平实的句子,这显然是一种风格上的选择。其实阅读小说就像听一个人讲故事,而叙事风格对应的就是这个讲故事的人的腔调和气质。有的小说读起来像听一个浓妆重彩的人站在打着聚光灯的舞台上高声朗诵;有的小说读起来像听一位急于倾吐隐秘心声的信徒面对一位牧师进行一场深挖自我灵魂的忏悔;有的小说读起来像听一个自鸣得意的人兴致勃勃甚至手舞足蹈地吹嘘自己的经历;有的小说读起来像听一个笨嘴拙舌的求爱者学着别人的样子使用陈词滥调对你表达爱意;有的小说读起来像听国家电视台的播音员报新闻;有的小说读起来像听犯了错误的学生念检查。而阅读波拉尼奥短篇小说的感觉大致是这样的:

在一个街上笼罩着薄雾的夜里,你坐在一个空荡昏暗但灯光柔暖的酒吧或者咖啡馆里听桌子对面一位多年不见的朋友讲故事。你的这位朋友游荡四方,阅历甚广,他讲起故事来语速不紧不慢,嗓音略微沙哑但声音十分柔和,不难看出,这位朋友年龄已是中年,经历过一些大起大落,所以也没有什么故事会让他激动到改变语速和语调的地步(最多也就让你隔着桌子看到他眼镜片后面闪过一道不易觉察的光)。你发现自己沉浸到他的故事当中,因为这些故事经常会很精彩,也因为他讲故事的语调让你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不知不觉这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当黎明临近的时候,你的朋友消失在晨雾弥漫的街角,你们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

评论: 3

1.
糖果枪
2013-05-18 14:51
关于Roberto的名片,我认为翻译成“诗人和懒汉”应该比较合适。
2.
Lydia
2013-05-19 08:16
博客更新越来越缓慢啊 恰好今天吃完饭突然觉得想看看 就来 果然更新了 更新的是我一个小时前在纽约时报中文网上看到的那篇
不懂西班牙语的人 读中文版还是英文版比较好呢
3.
yahu
2013-05-26 11:19
关于2666中那些“荒唐句”,博主考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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