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钟》书评:一半是现实,一半是奇幻

(刊于2014年12月21日《上海书评》)

  “当代最有才华的小说家之一”——英国作家大卫·米切尔(David Mitchell)在文坛的地位看来已经毋庸置疑,即使是持批评态度的书评人也不会忘记提醒读者这位作家的实力。电影《云图》(Cloud Atlas,2012)的上映又让这位原著作者的影响力进一步升级。所以,当他的新书《骨钟》(The Bone Clocks)于今年9月出版之后,这部厚达六百多页的长篇小说轻松地登上了《纽约时报》畅销书榜。而早在上架之前,此书就已入围2014年布克奖长名单。

  回顾米切尔的写作历程,读者不难发现,这是一位从一开始就以风格取胜的作家。他的长篇处女作《幽灵代笔》(Ghostwritten,1999)由九个发生在世界不同角落的故事组成,每个故事的主人公互不相识,但他们的命运有着微妙的联系。《九号梦》(number9dream,2001)讲的是一位日本少年的寻父经历,幻想与真实情节交替出现。《云图》(2004)在风格上最具实验色彩,由六个从近代到未来、时间跨度超过千年的故事组成,讲述顺序呈罕见的1-2-3-4-5-6-5-4-3-2-1回旋式结构,每一部分的叙事方式、文字风格都差别巨大,仿佛由六个不同的作者写成。《绿野黑天鹅》(Black Swan Green,2006)在风格上回归传统,主人公是一位英国少年,情节带有半自传性质。其后的《雅各布·德佐特的千秋》(The Thousand Autumns of Jacob de Zoet,2010)是一部历史小说,故事发生于十八世纪末,写的是荷兰商人在日本的经历。四年之后,大卫·米切尔又出新书,这部小说是否能保持作者以往的高水准,甚至再有创新?

 

  长篇小说《骨钟》由六部分组成,时间跨度从1984年至2043年,每个章节有各自的主人公(其中首尾两章主人公相同),读起来像六个相对独立的小长篇。这种结构显然与《云图》和《幽灵代笔》近似。同样,米切尔在这部小说中把严肃文学与类型小说元素混搭并置,但这一次他不再同时尝试多种类型小说的写法,而是专注于其中一种:奇幻小说(Fantasy)。

  小说第一章发生于1984年。主人公是一位名叫霍莉的十五岁英国少女,她因为早恋与母亲闹翻,继而离家出走,在途中遭遇了一系列奇怪的事情。小说开篇的风格与典型的现实主义小说并无差异。对应于主人公的年龄,小说在这一章文字轻快、语言富有跳跃性,显出年轻人的活力。在通过鲜活的对话和简洁的景物描写把读者带到一个典型的八十年代英国小城之后,小说开始引入超现实成分。通过霍莉的回忆,读者得知:主人公小时候经常能听到某种来源不明的人声——“我叫他们‘收音机里的人’,因为刚开始时我以为那些声音来自隔壁的收音机,但隔壁从来就没有收音机”,她还常有另外一种似幻似真的经历:一位女士不止一次地在深夜出现在她的床头和她对话,然后神秘地消失。而在这次离家出走过程中主人公遇到了更多怪事:被卷入一起恐怖的凶杀,杀人者似乎具有超乎凡人的能力;在一座桥下看见自己的弟弟,而弟弟此时本应待在二十英里外的家中。每当这些灵异事件发生之后,主人公都会置身于一种刚从梦中惊醒的状态,不久前的记忆都会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抹去,只有读者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

  不难看出,小说开篇一章需要为后面更多的奇幻情节制造铺垫,这件事的难度在于:假如上来就引入离奇场面,极有可能让读者产生排斥感。于是作者选择先用一定篇幅打下一个现实主义小说的底子:故事的发生地在现实中真实存在,故事中提及的乐队和唱片与当年的流行乐坛相符,而作者特意提及了发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英国矿工大罢工事件,以制造强烈的真实感。只有当足够的真实感和信任感建立起来之后,作者才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读者带往计划中的方向。在主人公经历了一系列奇遇之后,一起突发事件让她不得不改变原来的计划,小说第一章就在这个悬念中结束。

  故事进入第二章,时间快进到七年后的1991年,主人公不再是霍莉,而是换成一位名叫雨果·兰普的剑桥大学本科生。这种不断变换主人公的跳跃式结构对熟悉大卫·米切尔的读者来说应该一点儿都不陌生(就像村上春树的粉丝见惯了猫、啤酒和空心粉一样)。事实证明,米切尔笔下的反面人物往往比正面人物更有魅力一些。本章主人公外表英俊、谈吐优雅,同时心怀鬼胎、胆大妄为。这一形象让人想起《幽灵代笔》中卷入经济犯罪的英国白领、参与盗画阴谋的美术馆女馆长,以及《云图》中那位给过气的音乐大师充当代笔人、又时常顺手牵羊的落魄青年音乐家。事实上,以上三段故事均属大卫·米切尔小说中文字最为赏心悦目的部分,而它们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来源于第一人称叙事——比起让人肃然起敬的正面人物,读者可能更愿意走进反面人物(或灰色人物)的内心一探虚实。在本章开头,主人公遇到一位似乎来无影、去无踪,且兼具催眠能力的神秘女士。此人正是第一章主人公霍莉小时候常在“梦中”遇到的那个女人,而十几年过后,她似乎并没有变老。随着故事的推进,主人公遭遇了更多灵异事件,也被一系列不利情况搞得几乎走投无路。这时,一个异乎寻常的选择出现在他面前,主人公最后如何决定?小说第二章在此刻戛然而止。

  时间继续向前推进十二年,小说第三章聚焦于2004年的一场婚礼,新娘是霍莉的妹妹。本章的叙事者名叫埃德,他是霍莉的终身伴侣、孩子的父亲,也是一名驻伊拉克的英国战地记者。本章的叙事有两条线索——婚礼前后的场景以及埃德对伊拉克战场的回忆,二者交叉进行,其间同样不断有超自然事件出现。如果说上一章的主人公是一名有些个人魅力的反面角色,那么本章主人公则是个有缺点的正面人物。小说这一部分读起来拖沓、沉闷,它向读者显示的是:本书作者在刻画正面人物方面确实不如写反面人物来得得心应手。

  好在小说在第四章重新恢复了活力。本章故事发生于2015至2020年之间。读者跟随主人公——一位名叫克里斯平·赫尔希、曾经在文坛声名显赫但如今有些过气的英国作家——游走于世界各地的文学节和书展,从威尔士、哥伦比亚,到澳大利亚、上海、冰岛。情节涉及主人公与一位文学评论家之间的过节,也包括他和本书女主人公霍莉的几次邂逅(此时霍莉已经是一位畅销书作家)。不难想象,和本书其他人物一样,这位主人公也难免遇到各种奇幻经历。小说这一部分的魅力主要来自于主人公的性格,此人算得上一位“老痞子作家”——玩世不恭、脾气粗暴、言语刻薄、眦睚必报,这让本章的第一人称叙事散发着一种幽默、犀利的语言魅力,使人不禁想起《云图》中题为《蒂莫西·卡文迪什的苦难经历》的一章。《骨钟》出版后有不少读者猜测这位主人公的原型是英国作家马丁·艾米斯(Martin Amis),对此米切尔已出面否定(难道他会承认吗?),并指出这位主人公其实是他本人另一个侧面的化身。

  不管米切尔和这位笔下人物的关系到底如何,他至少借主人公的遭遇预测了《骨钟》有可能遭到的批评。一位评论家在本章这样批评主人公的最新小说:“其一,赫尔希一门心思想要避免陈词滥调,以至于他笔下的每个句子都像一位美国告密者那样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其二:书中带有奇幻成分的辅助情节与本书试图表现当今世界状态的虚假表象之间存在如此强烈的冲突,以至于让人不忍目睹。其三:有什么能比作家在小说里写作家这件事更能显示这位作者创造力的枯竭吗?”不仅如此,大卫·米切尔似乎愿意借他笔下的这位作家之口,向读者揭示写小说的技巧。这位主人公在一堂文学课上给学生罗列了小说创作的常用手段:“揭示人物的心理复杂性、重视人物的性格发展、让一名杀手出现在一段场景的结尾、让坏人身上有道德闪光点、让正面人物身上沾染一些污垢、为后面的情节提前制造预兆、用回闪方式讲述以前的事件、巧妙地误导读者……”

  直至此处,奇幻情节一直是这部长篇小说中一条时隐时现的附线。而到了本书第五章,作者终于决定揭开这些反复出现的灵异事件的面纱,让读者直面这些事件背后的神秘力量。在这一章,时间推进至2025年,叙事者是一位拥有死后转世再生能力的神奇人物。读者得知,世间存在着两派可以长生不老的神秘群体,其中一派无害,靠轮回转世延续生命,另一派邪恶,需要依靠吸食活人的灵魂来永葆青春。两派一直试图消灭对方。在这一章,两派将正面交锋,而本书女主人公霍莉也被卷入其中。如果单独拿出来读,小说这一部分就像一篇彻头彻尾的奇幻小说,读起来几乎难以和“严肃小说”挂钩(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其中部分段落的文字相当精彩)。本章是整部小说情节上最为起伏跌宕的部分,让人想起好莱坞大片中的最终对决。

  然而本书并没有就此结束。在高潮过后,这部小说还有最后一章,而这一章显得有些出人意料的平静(在情节上也颇为平淡)。读者被带到2043年,看到的是一幅灾难过后的大萧条画面:能源耗尽、电力缺乏、坐飞机旅行和使用互联网都已变成一种奢侈(米切尔在《云图》中同样把人类不远的未来描绘成一幅悲哀景象)。已经步入老年的霍莉和孙辈生活在爱尔兰的一个小村中,身处困境、无力自助。虽然本章和第一章的叙事者同为一人,但读者会发现这两章的文字风格颇为不同:和第一章文字中透露出的活力和跳跃感完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只有老年人才有的无奈和从容。小说在这一章重回“文学小说”写法,但坦率讲并不十分精彩。在接近结尾处,女主人公和她的孩子终于看到一丝希望,于是她发出感叹:“为了让一次旅行开始,另一次旅行必须结束——差不多是这么回事。”

 

  大卫·米切尔是一位喜欢玩儿各种花样的作家,但有些主题在他的小说中反复出现。《幽灵代笔》和《云图》的多主角结构揭示了看似无关的事物之间的微妙联系;《云图》的千年跨度展示了时间的力量。而《骨钟》可以看做对这两个主题的延续,而这一次作者似乎更想探讨有限的生命与无限的时间之间的关系。所谓“骨钟”,指的就是生命有限的世人——每个人的身体就像一架已经定时的钟表,最终难免到时终结的那一刻,而小说中的奇幻情节最终都指向“永生”这件事。

  然而当此书在第五章正面引入奇幻情节之后,这部小说就被引入一个“危险”的境地。正如米切尔借书中人物之口预言的那样:奇幻情节将会和本书的主题发生冲突。把本书当作严肃作品来读的读者很难严肃看待书中正邪两派长生不老人物之间的争斗,而当读者搞清本书诸多灵异事件的来龙去脉之后,已经和书中人物建立起来的信赖及感情却有可能因此动摇削弱。读者难免产生困惑:《骨钟》到底是一本严肃小说,还是一本通俗读物?对此本书作者似乎也早有预见,他在第四章借作家赫尔希和他经纪人的对话写道:

  “赫尔希,你是想告诉我你在写一部奇幻小说吗?”

  “我这么说了吗?怎么可能!其实只不过有三分之一的奇幻情节。最多一半。”

  “一本书不可能是‘半奇幻’的,就像一个女人不可能‘半怀孕’一样。”

  可是,大卫·米切尔似乎就是要把《骨钟》写成一部“半奇幻”长篇小说。这是一次冒险的实验(然而对于一位一直喜欢实验和创新的作家来说任何尝试都不足为奇)。实验未必成功,冒险也需要资本。好在本书作者有资本去冒险做各种实验。大卫·米切尔对多种文学语言的娴熟掌控能力、对各种人物形象的精准塑造能力、对不同叙事方式和小说结构的灵巧运用能力足以保证他的每一部小说都能超越一个高质量的底线。这些也足以让读者对他的每一次实验都怀有期待,并愿意等待他的下一次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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