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6》:一部气势磅礴的奇书
应该如何来形容罗贝托•波拉尼奥(Roberto Bolaño)的长篇小说《2666》呢?也许可以这样说:《2666》是一本极有分量的书。这本书的英文精装版(Farrar, Straus and Giroux出版社,2008年第一版)厚达898页,托在手中像捧着一块砖头。封面上“2666”四个字粗大、厚重,呈血红色,浮在一幅幽暗的油画背景之上,隐隐散发出一种神秘感。而这种神秘感并不会在你读罢此书之后消失殆尽,因为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完全解释清楚为何这本书名叫“2666”——除了作为书名,“2666”这个数字在这部小说里根本没有出现过。也许有人会建议:为什么不去问问作者?是这样的:作者已经死了。
此书的作者——旅居西班牙的智利作家波拉尼奥——于2003年因肝病去世,当时年仅五十岁。《2666》是他生前最后一部小说,写作过程历时五年,最终也没有写完(至少没有完成最后的修改润色)。然而,这本并未最后完成、书名的用意无人能解、作者生前大部分时间都默默无闻的西班牙语小说却在最近几年掀起了一股热潮。在美国(这个被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成员贺拉斯•恩达尔称为“无知”、“孤立”、“缺乏对世界文学的翻译”的国家),《2666》的英译本登上了畅销书榜,并于2009年获得“国家图书批评家奖”(该奖以前从未颁给过翻译作品和已故作家),而《时代周刊》则将此书评为“2008年度最佳小说”。评论界对《2666》的评价几乎是一边倒的赞誉。所有迹象表明:从今以后,当你谈论当代拉美文学的时候,除了马尔克斯、略萨、科塔萨尔等等这些熟悉的名字之外,你不得不提到一个崭新的名字:罗贝托•波拉尼奥。
波拉尼奥其实是诗人出身。他的传奇经历包括年轻时在墨西哥共同发起名为“现实以下主义”(Infrarrealismo)的地下诗歌运动、后来在世界各地辗转漂泊、四十岁左右因得知自己肝病恶化而决定写小说赚钱养家、去世前几年开始得到重视、死后终于名声大噪。他的长篇小说包括《美洲纳粹文学》(Literatura nazi en América)、《远方星辰》(Estrella distante)、《护身符》(Amuleto)、《智利之夜》(Nocturno de Chile)、《荒野侦探》(Los Detectives Salvajes)、《2666》等。其中《荒野侦探》的中译本已于09年8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波拉尼奥是当代拉美作家中的离经叛道者。如果说带有半自传性质的《荒野侦探》表现的是一群上世纪的文学青年在生活方式上的离经叛道,那么《2666》的离经叛道则更多体现于这本书打破传统的写作手法。此书结构奇特,语言风格变化多端,阅读这部小说给人一种在迷宫中行走的感觉。然而比起很多同样被打上“后现代”标签的小说,《2666》具有更强的可读性和足以打动读者的震撼力。
《2666》由相对独立但彼此呼应的五个部分组成,每一部分的标题都极其直白。小说的第一部分题为“关于评论家的部分”,主人公是四位(三男一女)当代欧洲文学评论家,他们的命运因一位名叫本诺•凡•阿切波尔蒂(Benno von Archimboldi)的德国作家而联系在一起。这位名字古怪的作家在小说的这一部分并未现身,此人过着一种比托马斯•品钦还要隐秘的遁世生活——没有照片、从不露面、无人知道此人身居何处,然而他的那些并不畅销的小说却使一群(包括这几位评论家在内的)小众读者激动不已。这四位学者在各自的国家翻译、研究阿切波尔蒂,最终在国际文学研讨会上相识并成为好友,随后,一种罗曼蒂克的感情在这一女三男之间渐渐萌发,于是我们看到一出多角恋爱的轻喜剧开始上演。一个偶然得来的小道消息让人相信阿切波尔蒂最近忽然在墨西哥现身(此前四人一直苦苦寻找这位神秘作家但均无结果),于是,这四位评论家中的三位飞往墨西哥,来到一座名叫圣•特雷莎(Santa Teresa)的破败城市………
小说开篇的基调是平静甚至轻松的。作者的叙事风格简洁而传统(虽然也有偶露峥嵘之处,例如:小说在第18页忽然出现了一个长度超过四页纸的复合长句,让人怀疑作者写至此处可能兴致突发,决定只用一个句子来讲完一个并不简单故事)。书中关于(作者虚构的)德国作家阿切波尔蒂的文字能够让人读出一些博尔赫斯的味道:使用带有浓厚书卷气的语言有板有眼地介绍、分析一位凭空杜撰出来的作家及其作品——波拉尼奥似乎和博尔赫斯一样喜欢这种玩法。博尔赫斯是一位可以把书卷气和神秘感结合在一起的作家,在这一点上波拉尼奥看来也并不逊色。小说的第一部分虽然写的是混迹于学术圈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但敏感的读者可以体会到隐藏在文字背后的一种莫名的神秘感。随着情节的发展,这种神秘感愈来愈强,小说的气氛也变得逐渐凝重,当几位主人公抵达圣•特雷莎(这座城市在这部小说里至关重要)之后,小说的气氛开始变得诡异甚至带有梦幻色彩。
当小说进入第二部分,诡异气氛愈发明显,小说情节更加“超现实”,而这一部分的主人公,一位住在圣•特雷莎的哲学教授,正在一天天地接近神经错乱的边缘。小说的这一部分题为《关于亚马菲塔诺的部分》,主人公亚马菲塔诺曾在小说第一部分作为当地学者接待过前来寻找阿切波尔蒂的几位欧洲评论家(从小说第二部分开始,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亚马菲塔诺的妻子洛拉因为迷恋一位住在精神病院里的诗人离他而去(小说中洛拉寻找她的偶像诗人的情节让人不禁想起《荒野侦探》中那些充满“荒野流浪者”味道的令人着迷的漂泊故事)。如今亚马菲塔诺独自和十七岁的女儿住在墨西哥边境的荒凉小城圣•特雷莎。他开始产生幻觉,听到已经死去的亲属对他讲话;他的行为开始变得古怪:有一天,他决定把一本在整理书箱时偶然发现的几何学著作悬挂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为的是看一看这本抽象的数学著作“如何抵御大自然的攻击”、“如何战胜沙漠天气”,“这样风可以在书页间游走,选择它感兴趣的问题,翻动并撕下那些书页”。
小说的这一部分不再像第一部分那样轻松易读,白描式的人物行动描写开始被大量的内心活动描写所代替。此外,这一部分的文字中夹杂着主人公对书籍和旧文献的研究以及对哲学和文学的思考,甚至配有令人费解的图示。其中有一个段落值得玩味:主人公遇到一位爱读小说的药剂师,(在他看来)此人在阅读时总是挑选作家的次要作品,而不是最伟大的著作(例如,喜欢卡夫卡的《变形记》而不是《审判》,喜欢赫尔曼•麦尔维尔的《文书巴托尔比》而不是《白鲸》),对此主人公评价道:
一个多么可悲的荒谬现象,亚马菲塔诺心想,如今连爱读书的药剂师都对那些伟大却并不完美、如激流般气势磅礴、把读者引向未知之处的书籍望而却步。他们总是选择文学大师完美的练笔之作,或者说,他们乐于观看大师们在练拳时摆出搏击的造型,却对真正的搏斗不感兴趣……
小说进入第三部分,主人公再次换人。在这一部分(题为《关于菲特的部分》),主人公是一位笔名叫奥斯卡•菲特(Oscar Fate)的美国黑人记者,他就职于一家纽约的杂志,因为一场在墨西哥举行的拳击比赛被派到圣•特雷莎进行采访。在这里他邂逅了一群当地的媒体人,还结识了亚马菲塔诺的女儿。菲特得知,这座边境城市正在受到连环谋杀案的威胁,不断有当地妇女遭到杀害、强奸,然后被弃尸野外。菲特试图采访、报道这些骇人的命案,却发现困难重重……
小说这一部分的叙事风格明显不同于前两部分。波拉尼奥用冷峻、简洁的文字描述了菲特从纽约来到圣•特雷莎的过程,文字读起来颇像 “极简主义”小说或“冷硬派”侦探小说。然而,小说这一部分带给读者的阅读感受却不同于普通现实主义小说或侦探小说。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传统小说的叙事脉络清晰、主次分明,而阅读《2666》却常常给人“作者跑题了”的感觉。例如,小说的这一部分写到菲特在寻访某个人的过程中听到了一次教堂演讲,而波拉尼奥竟然用了十页纸将演讲的全文记录下来;他还用了一页纸的长度记录了主人公坐飞机时听到邻座乘客讲述的一个关于海上求生的离奇故事;此外书中还穿插了一大段关于某位好莱坞导演的八卦。事实上,读者在整部《2666》中会遇到大量类似的“离题文字”——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一批仅仅出场一次的人物、一些与当下情节毫无关系的小插曲、大量关于梦境的描述……。假如这些文字被删掉的话绝对不会破坏小说情节的完整性,但波拉尼奥似乎乐于经常让小说暂时停留在这些旁枝末节之上。这样做的意义何在?我想,这些看似离题的文字很多可以起到烘托整体气氛的作用,同时,它们作为作料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和神秘感,而大量旁枝末节的存在还增强了整部小说纷繁复杂的质感。
小说的第四部分题为《关于罪行的部分》,这是整部小说篇幅最长、也是最为黑暗的部分。对于发生在圣•特雷莎的连环杀人案,小说在第一部分曾几笔带过,第二部分有更多提及,小说在第三部分把读者的视线拉得更近,而在小说的第四部分,作者将这些接连发生的杀人案血淋淋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让人不寒而栗。读者得知,从1993年1月至1997年12月,共有超过100位女性在圣•特雷莎遭到谋杀,警方一直未能破获这些命案,也无法阻止这些案件的继续发生。令人吃惊的是,在小说的这一部分,波拉尼奥竟然将这百余起杀人案的详情以类似警方调查报告的形式一桩接一桩地按时间顺序罗列在书中。这一部分读起来几乎不像小说,而像新闻报道的拼贴。在这些犯罪记录之间穿插着一些与之相关的人物和他们的故事:当地的警察、势力雄厚的毒枭、试图报道真相的记者、来自美国联邦调查局的著名侦探、自称能预测未来的女巫师、有政治影响力的国会女议员、在监狱里可以呼风唤雨的嫌疑犯……。虽然这些故事增强了小说这部分的可读性,但是可以肯定,那些一篇接一篇的犯罪记录会把一些读者搞得头疼,甚至让他们丧失继续读下去的兴趣(对于这些读者,在此不妨提供一个小贴士:阅读那些犯罪记录时不必强求自己记住其中的人名和细节——简言之,可以“速读”)。
《2666》中描述的连环杀人案取材于发生在墨西哥的真实事件。书中的圣•特雷莎其实是墨西哥北部边境城市华雷斯城(Ciudad Juárez)的化身。华雷斯城据说是世界上谋杀案发生频率最高的城市,当地妇女遭谋杀的案例曾在12年内累计超过340人。波拉尼奥虽然是在西班牙完成这部小说的,但他一直高度关注这些谋杀案,并经常请身在墨西哥的朋友帮助收集资料。那么,真的有必要在小说中罗列上百篇的犯罪记录吗?这种做法除了让读者感到乏味还有其它意义吗?对此笔者也曾心存疑问,但有一点值得指出:读者连续阅读这些大量的犯罪记录的过程其实是一个从“感到震撼”到“习以为常”以至最后“麻木不仁”的过程,而在一个像圣•特雷莎这样犯罪率频繁的城市里,从政府、警方到当地居民,可以想象,他们也会经历类似的过程,也就是说,因为罪行的频繁,人们会逐渐地对罪恶变得麻木不仁,甚至接受它们、把它们当成生活的一部分。如果说作者不厌其烦地罗列这些罪案有任何意义,那么也许它的意义就在于让读者通过阅读来间接体验这种对于频繁发生的罪恶变得麻木不仁的(可悲可叹的)心理过程。
当小说令人压抑的第四部分终于结束,读者会在题为《关于阿切波尔蒂的部分》中重新找回阅读的乐趣。故事回到二战之前的德国,那几位评论家在小说开头一直寻找的德国作家诺•凡•阿切波尔蒂此时终于现身,而他的故事要从童年讲起。在这一部分,小说的文字风格一改不久前冰冷、残酷的面貌,变得柔和而细腻(就像在一阵长时间的表现暴风雨的隆隆鼓声停息之后,忽然响起一段优雅的小提琴独奏)。我们目睹一个出生于海边农村的孩子如何迷恋一本名叫《欧洲沿海地区的动植物》的书、如何成为一个日趋落败的庄园里的少年仆人、如何开始读小说、如何入伍走向二战战场、如何在战争中经历种种奇遇、如何在战后成为一名作家、如何让自己落入不得不隐姓埋名的境地、如何与发生在墨西哥的谋杀案发生联系、如何决定前往圣•特雷莎……
小说的第五部分可以被看作一部高度浓缩、充满想象力(甚至幽默感)的独立的历史小说。其中关于战争和屠杀犹太人的描述与小说前一部分描写的暴力相互呼应。小说的情节在接近尾声时终于和前几部分的内容发生了联系。然而,《2666》的结尾让人略感草率,似乎作者写至最后笔力不支,于是匆匆结尾收场。这可以理解:我们读到的结尾应该写于这位作家临近去世的日子,可以想象,那时波拉尼奥在和时间赛跑。假如能有更多的时间,他一定会把这部小说修改、润色得更为出色,但即使是我们今天读到的这个版本也足以让人惊叹这位作家的才华和能量。
《2666》属于这样一类小说:它会让一部分读者兴奋不已、奔走相告,也会让另一批人皱起眉头、不以为然。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一部打破传统、风格独特的奇书。这部近900页的小说里出现了数不尽的人物,穿插着众多的旁枝末节,讲述了大量没有结局的故事,留下了许多没有谜底的谜语。它的文字精彩,它的气势强大。读罢此书,喜爱这本书的读者也许并不能马上洞察这些文字的全部秘密,但他肯定不会忘记自己沉浸于这些书页之间的奇妙时光。《2666》写的究竟是什么?暴力、文学、疯狂、时间——这些关键词大概有助于谜底的揭开。
我们可以借用波拉尼奥自己的文字来形容《2666》这本书:这是一部伟大但并不完美、如激流般气势磅礴、把读者引向未知之处的小说。读者看到的并非一位拳击手在练拳时摆出的完美造型,而是一位富有才华的作家真正的肉搏战。虽然这位作家的生命最终被死亡夺去,但他的文字也许可以战胜时间。
评论: 8
wenxin的话是很好的回答。
书评+书评评,看了我好激动、好热血、好沸腾~~~~~~~~~~~~~~~~~~~~~~~~~~~~~~~~~~~~~~~~~~~~~~~~~~~~~~~~~~~~~~~~~~~~~~~~
不行了,我得去啃这书。最好嚼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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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你也的几篇关于罗贝托•波拉尼奥的文章,很喜欢。我要去买他的书,啃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