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三)
匹诺曹在做梦。没人知道匹诺曹在做梦。从广场走过的人们看见一个木偶坐在路边拉手风琴,他们不知道这个木偶正在做梦。
住在广场附近的居民早已熟悉这个场景:一个木偶,独自坐在路边一张小凳上,拉着一把琴体已经发黑的手风琴,脚边丢着一顶旧礼帽,里面零零散散地撒着一些硬币、几张纸钞。他只拉六首曲子,总是同样的顺序。拉完之后从头再来,还是那六首曲子,还是同样的顺序。
时常有过路的游客被这个木偶吸引,尤其是带着孩子的一家人。他们远远地听见手风琴的声音,看见那个身穿彩衣、眼睛大大的木偶,于是兴奋地横穿广场,来到匹诺曹跟前。但他们的热情很快就会消失。坐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苍老的木偶,虽然他一身孩子打扮,长着一副孩子的面容,但他的衣服破旧肮脏,身上的油彩已经斑驳褪色,他的皮肤布满裂纹,他的眼睛大而空洞,让人想起横躺在货架冰块上的死去的鱼。手风琴里奏出的是欢快的曲子,但这个拉琴的木偶却让人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哀。孩子们面对这个木偶收起了笑容,躲在大人身后,不停地摇晃大人的胳膊。孩子的父母努力在脸上保持着微笑,很有礼貌地听完一首曲子,飞快地掏出几枚硬币扔进那顶破旧的帽子里,然后拉起孩子的手,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
没人知道匹诺曹在做梦。他可以一边拉琴一边做梦,这件事没有别人知道。也没人记得十几年前这个木偶从何处而来,为什么会选择在这座小城的广场上拉琴。他在这个广场上拉了十几年的琴,也做了十几年的梦。这个木偶没有朋友,没人听他开口说过话,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当然,也没有人知道这个木偶梦见了什么。
一只蚂蚁。清晨面包店里的香味。一群从湖面上飞过的野鸭。冒着白烟、汽笛呜呜作响的黑色的火车。一盒火柴。一支外国雪茄烟。翠绿的叶子上正在滚动的三滴露水。一把铁锹。草场上飘扬在空气里的牛粪味道。一个老笑话。一支在夕阳里斜靠在墙边的木制车轮。一只在屋檐上打盹的猫。一个翻山越岭到各地演出的小剧团。一个意大利女孩。红色丝绒幕布被拉开的那一瞬间。一张被撕掉一半的褪色的黑白照片。弗拉门戈的节奏。一顿让人紧张得冒汗的午餐。一个失眠的夜晚。一个只有在想像里出现过的热吻。一艘巨大的白色客轮。一条咒语。
傍晚教堂的钟声让匹诺曹打了一个寒战。一阵风吹来一片肥大的褐色的枯叶,正好盖在他的脸上。他停下演奏,抓住枯叶,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他打了个喷嚏。隔着那座已经干枯了好几年的喷水池,匹诺曹看见广场另一侧的咖啡馆门前那个上了年纪的侍者正在慢吞吞地把一张张原来摆在室外的椅子收回到屋里去,他的脚边有一蓬蓬的落叶正在慢慢地滚动。那些落叶有的已经又干又硬,有的还软软的残留着一些绿色,它们以一种舞蹈般的节奏旋转、汇集、分散、上升、降落,像一个醉酒后的军团,跌跌撞撞地行进,却总是找不准方向,最终集体被困在这个黄昏后空荡荡的广场上,焦急地在原地打着转、互相之间不断发生着肢体冲撞,以至于广场中心那几只翅膀微微发抖的鸽子不得不经常低低地飞起来,躲避它们的袭击。其中一只鸽子飞到喷水池旁那座生了锈的铜像头上,没有表情地站了一会儿。这时候另一只鸽子直直地向它飞来,它带着警觉再次起飞,跟在另外那只鸽子后面向着西面的天空疾飞。空气又湿又冷,迎面扑来的风让它飞得有些吃力。它落在教堂的屋檐上,向远处瞥了一眼,看见紫青色的天空中重重地堆积着一些面目阴险的乌云,密密匝匝的屋顶上正在冒起无数朵炊烟,但那些细细的烟刚从烟囱里冒出来就被强劲的风搅得魂飞魄散,短命地消失在越发显得昏暗而沉重的天空里。天空中的云正在翻滚,像一大锅沸腾的污水。云层下面的房屋、道路和河流显得异常渺小、微不足道。终于有一个雨滴不动声色地坠落下来。匹诺曹感觉自己的额头被一丝冰凉击中。他又揉了揉眼睛,扔掉手里的落叶,努力把自己从不久前的梦里叫醒,等待着更多的雨滴掉落下来。
一只苹果。九月微凉的早晨飘荡在乡间公路上的白雾。一群放学回家的孩子。一把被丢在酒吧门口黑色木桶里无人认领的雨伞。歌剧院外面的马车。一位坐在公园里吸着烟斗看报纸的老人。鸟的叫声。一架雕花留声机。一张外国邮票。邮递员在炎热的中午走过巷子时在他头顶上方被推开的一扇窗户。一盘烤鱼。一块奶酪。七月里搭在晾衣绳上散发着肥皂味的衣服。午后街上飘过的一段不知是谁吹响的口哨。傍晚时在路口突然遇到的一大片橙色的阳光。一双结实的鞋子。一条咒语。
当匹诺曹再次醒来,他发现大雨淹没了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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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同样的咒语吗?
匹诺曹变成了鸟,他会飞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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