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图》的中译本

终于拿到了《云图》的简体中译本。我去年读了这部小说的台版繁体字译本(商周出版,左惟真译),写了一篇书评,文中提到:“由于翻译的局限,作者文字风格的变化多端在台版中译本中表现得不甚明显。” 现在看简体中译本(上海文艺出版社,杨春雷译),可以这么说,这个译本翻译得很通顺,读者读起来不会有什么抱怨,可是,在语言方面,原著文字风格上的变化多端不是“表现得不甚明显”,而是基本上看不出来。

我之所以佩服大卫•米切尔,除了此人高超的讲故事能力、奇异的结构布局之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语言。翻看《云图》的英文版,你会发现,各个章节的语言风格不尽相同。比如,小说的第一章是一份写于1850年左右的日记手稿,米切尔在这一章有意模仿几个世纪前的旧式文风,使用了不少如今已不太常用的生僻字眼,遣词造句也很“老派”。为了写好这一章,米切尔曾经从麦尔维尔的《白鲸》等老书中收集了很多带有十九世纪特色的词汇,并把它们用于小说之中。这一章开头的英文原文如下:

Beyond the Indian hamlet, upon a forlorn strand, I happened on a trail of recent footprints. Through rotting kelp, sea cocoanuts & bamboo, the tracks led me to their maker, a white man, his trowzers & Pea-jacket rolled up, sporting a kempt beard & an outsized Beaver, shoveling & sifting the cindery sand with a tea-spoon so intently that he noticed me only after I had hailed him from ten yards away.

这一段的台版译文基本上看不出文字风格上的旧时代感:

出了印第安小村,我无意间在某处人迹罕至的海滩上发现一道清晰足迹。我尾随那道足迹,穿过发臭的海草及海边椰树与竹林,找到脚印的主人。他是个白人,留着梳理整齐的大胡子,带着一顶略嫌大的海狸皮帽,裤管及厚呢外套的衣摆都卷了起来。他正全神贯注地用一根汤匙铲起并筛滤煤渣般的沙,直到我从十码外喊他,他才注意到我。

而简体字版同样也没有译出原文的“旧”味儿:

在印第安小村落外那片荒凉的海滩上,我碰巧看到一串新鲜的脚印。顺着这串脚印,穿过腐烂的海草、海边的椰子树和竹林,我找到了脚印的主人。他是个白人,裤子和水手短外套卷着,脸颊的胡须收拾得整整齐齐,下面则留着超大的胡子。他正在专心地用一只汤勺铲灰色的沙子并仔细筛选,直到我在十码开外的地方大声喊他,他才发现了我。

窃以为,译者在翻译本章时可以仿效早期白话文的风格,模仿一下鲁迅或者张爱玲小说的遣词造句,多用一些半文言的词汇,也许可以达到“做旧”的效果。

小说的第二章由若干封写于1931年的书信组成。作者这一章的语言也很讲究,比如,因为是写给亲密友人的书信,原文中经常省略主语“我”(I):

Dreamt I stood in a china shop so crowded from floor to far-off ceiling with shelves of porcelain antiquities etc. that moving a muscle would cause several to fall and smash to bits.

台版译本至少保留了这种语言特色,同样省略了主语:

梦到我站在一家瓷器店里。从地板到天花板的一个个陈列架上堆满古董瓷器,只要我稍微移动一下,就有可能让几个掉在地上,摔成碎片。

而在简体版中,译者可能认为没有主语不合语法,所以把原作者故意略去的“我”补上去了:

我梦见自己站在一家瓷器店里,一件件瓷器古董把从地板到远端的天花板间的空隙塞得满满的,以至于稍微动一下肌肉,就会导致几件跌落下来摔成碎片。

如果说上面两例是吹毛求疵,那么小说第六章《思路岔路口及以后所有》的翻译最值得探讨。这一章的叙事者是某个在人类文明毁灭后幸存下来的部落中的“原始人”。作者为主人公“创造”了一种“未来原始人”的独特语言。以下为其中一段的英文原文:

Old Georgie's path an' mine crossed more times'n I'm comfy mem'ryin', an' after I'm died, no sayin' what that fangy devil won't try an' do to me … so gimme some mutton an’ I’ll tell you ‘bout our first meetin’. A fat joocesome slice, nay, none o’your burnt wafery off’rin’s …

这一段的台版译文如下:

老乔治底路及我底路交会的次数,比我能轻易回想起底还要多得多,而且在我死后,谁敢保证那只尖牙恶魔不会想对我……所以,给我一些羊肉,我就告诉你们我们第一次会面底情形。我要一片肥滋滋的肉,不,不是你们先前给我底烧焦薄饼。

不难看出,译者故意把“的”字换成“底”字,来表现这种语言的不同寻常,虽然还是没能达到原文的效果,但至少有所尝试。而在简体中译本中,小说这一章的语言读起来和其他章节几乎没什么区别,同样十分通顺(虽然使用了一些口语词汇,如“蹬腿儿”,但几乎没什么效果):

老乔治和我打过好几次交道,有些我已经记不起来了。我蹬腿儿之后,天知道那个呲牙裂嘴的恶魔会想什么样的花样折磨我……好了,给我些羊肉,我会告诉你们我们俩第一次碰面的故事。来片肥滋滋冒油的,不,我不要你们烤焦得跟胡夫饼干一样的东西……

我觉得,为了达到文字上的效果,可以在这一章的译文中掺杂一些语法错误,加入一些错别字或近音字(比如用“四”代替“是”,用“偶”代替“我”)等等。毕竟,原文的风格如此特别,译者怎么能任其“Lost in translation”?

好吧,必须承认,也许我写这篇文章从头到尾都是在吹毛求疵。我当然明白,如今在国内搞文学翻译是一件多么费力不讨好的事,而且,换了我本人去翻译,也不一定好到哪儿去。前面说过,《云图》的简体中译本整体上是顺畅的,也已看到一些该书的书评,都说这本书不错、大卫•米切尔牛逼。那么,作为一个十分喜爱米切尔小说的人,我写这篇东西的真正目的也许只是为了对阅读《云图》中译本的读者说一句:大卫•米切尔其实比大家看到的还要牛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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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5

1.
迟小粽
2010-05-09 22:44
这两天正在看卡文迪什的故事,感觉大卫米切尔就是个万事通,没他不了解的领域啊!
比目鱼你有没有发现书里有很多粗体字,有时是一句话有时是一整个段落,开始以为是有特别的含义,研究了半天还是觉得应该是印刷的问题吧。。。
博主回复:
你说的粗体字,是《半衰期》那一章吧?英文版中用的是斜体字,表示心理活动,中译本改为粗体字,并不是印刷问题。不过,对比一下英文版,发现中译本中有不少本该用粗体的句子被漏标了,是编辑的疏漏。
2.
flynn
2010-05-11 10:19
封面设计不太灵。我觉得还是SCEPTRE那版的封面好看。
3.
赭渐芩芩
2010-05-18 00:04
确是奇书!
鄙是一介小书痴,看到原版封面的时候就预感到了玄机。没想到,光是行文笔调,就这么惊异。
虽然英文版已经觉着快看不下去了,可是还是不忍。。释卷。。 看了你详细的评论,之前转战中文版的念头就此打消。
P.S. 批评是很剽悍的文学艺术喔~~ 一直很相信萧伯纳的这句话。
4.
沉沙
2010-07-06 20:59
因为国内培养的都是中规中矩的翻译啊
大胆的尝试在出版之前就已经“不合格”了
连给读者去评论的机会都没有
悲哀啊~~

所以才导致了中国“为了XX书,学XX文”这样的壮士们,虽然坚持下来的不多,呵呵~~
5.
Rambler
2010-08-11 21:35
其实我觉得做中文翻译时换语言风格难度挺大;虽然语言发展了上千年了,传承到现在具有沟通能力的确实少,调频到古代我们只能用一些和现代汉语相差巨远的文言文。像“四”来换“是”这样的方式并不能体现个性化。方言书面化就更别提了:难道汉语言就这么停滞不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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