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评论•作家访谈》之村上春树
《巴黎评论》(Paris Review)是最著名的英文文学期刊之一,除了发表文学作品,几乎每期都刊载篇幅很长的作家访谈。最近,《巴黎评论•作家访谈》(第一卷)的中译本即将出版(豆瓣网链接),书中收集了此刊对十六位当代作家的访谈,这些作家包括:卡波蒂、海明威、亨利•米勒、纳博科夫、凯鲁亚克、厄普代克、马尔克斯、雷蒙德•卡佛、米兰•昆德拉、罗伯-格里耶、君特•格拉斯、保罗•奥斯特、村上春树、奥尔罕•帕慕克、斯蒂芬•金、翁贝托•埃科。
《巴黎评论•作家访谈》的中译本为多人合译,其中村上春树的访谈是我译的(译自英文)。
插句题外话:村上春树除了写小说,还翻译过不少英文小说。我去年年底去了趟东京,在一家书店里看到摆在一起的村上春树译作(见下图),感觉此人还真是一位很勤劳的写字儿者。
在此节选这篇访谈的一小部分内容。感兴趣的读者可以等该书上架后找来一读。
采访者:
我刚刚读完你的最新短篇小说集《地震以后》,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这本书里既有像《挪威的森林》那样比较写实的小说,也有更接近于《奇鸟行状录》和《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作品,你把这些风格不同的短篇小说很自由地混合在一起。这两种不同的形式在你看来有什么根本区别吗?
村上春树:
我的风格——我所认为的自己的风格——非常接近于《冷酷仙境》。我本人不喜欢现实主义风格,我喜欢更加超现实的风格。至于《挪威的森林》,我当时拿定主意写一本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小说,我需要那种写作经验。
采访者:
当时你是想把那本书当作一种风格上的练习,还是因为它的故事用现实主义手法来讲述最为合适?
村上春树:
如果我坚持写超现实的小说,我可能会成为一位邪典作家 。可我想打入主流,所以我需要证明自己有能力写现实主义小说,这就是为什么我写了那本书。那本书在日本成了畅销书,这种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
采访者:
所以说那是一个策略上的选择。
村上春树:
是的。《挪威的森林》很容易读,也很容易理解。很多人都喜欢那本书,然后这些人又会对我其它的作品产生兴趣,所以它很有帮助。
……
采访者:
当时谁是你的写作典范?你受到过哪些日本作家的影响?
村上春树:
我从小时候起一直到少年时期都没有读过太多日本作家的作品。我想脱离这种文化,我觉得这种文化很无趣,很差劲。
采访者:
你的父亲不是一位教日本文学的教师吗?
村上春树:
是的。所以说这也是一种父子式的关系。我只是走向了西方文化这一边:爵士乐、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还有雷蒙德•钱德勒,这是一个属于我自己的世界、我的幻想乐园,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去圣彼得堡或者西好莱坞,这是小说的魔力——你可以到处游历。现在去美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了——每个人都可以去世界上任何地方,可是在六十年代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就靠阅读和听音乐的方式旅行,那是一种梦幻一般的心理状态。
采访者:
而这在后来又促使你开始写作了。
村上春树:
是的。我二十九岁的时候开始写小说,这来得很突然。我想写点儿东西,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写,我不知道如何用日语去写——那时候我几乎没有读过任何日本作家的作品——于是我从自己读过的书里借鉴风格、结构和所有一切,这些书都是美国或西方的作品。结果我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我的写作就这么开始了。
采访者:
你的第一本书出版以后获了奖,你基本上已经正式上路了。那时候你有没有开始去结交其他作家?
村上春树:
没有,完全没有。
采访者:
那时候你一个作家朋友也没有?
村上春树:
是的。
采访者:
后来你有没有和别的作家成为朋友或同事?
村上春树:
没有,一个也没有。
采访者:
至今你也没有任何作家朋友?
村上春树:
是的,没有。
……
采访者:
在你的写作生涯中,就从来没有感觉自己属于任何一个作家团体吗?
村上春树:
我是一个独行者,我不喜欢团体、流派和文学圈子。普林斯顿大学有一个类似于快餐厅的地方,他们邀请我去那里用餐,在场的有乔伊斯•卡罗尔•欧茨(Joyce Carol Oates),还有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我觉得非常恐惧,以至于吃不下饭!玛丽•莫里斯(Mary Morris)也在场,她非常和善,差不多和我同龄,可以说,我们成了朋友。可是在日本,我没有任何作家朋友,因为我想……保持距离。
采访者:
你的小说《奇鸟行状录》有很大一部分写于美国。在美国生活对于你的创作过程或者作品本身有什么明显的影响吗?
村上春树:
写《奇鸟行状录》的那四年当中我一直作为一个怪人住在美国。这种“怪”的感觉一直像影子一样陪伴我,而这部小说的主人公也是如此。现在想起来,如果这本书是在日本写的,那么它可能会变成一本面目全非的小说。
我在美国生活的“怪”和在日本感觉到的“怪”是不同的。在美国这种感觉更加明显和直接,它让我更清楚地认识了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写这本书的过程就像一个把自己扒光的过程。
采访者:
当代日本作家的作品中有没有你读过而且喜欢的?
村上春树:
有一些。比如村上龙(Ryu Murakami),还有吉本芭娜娜(Banana Yoshimoto)的部分作品。不过我不写书评和文学评论,那些事我不想参与。
采访者:
为什么呢?
村上春树:
我觉得我的工作是观察人和世界,而不是去对它们进行评价。我一直试图让自己远离所谓结论性的东西,我宁愿让世间万物都处于无尽的可能性当中。
比起评论我更喜欢翻译,因为做翻译的时候你几乎不需要做任何的评判,我翻译一本自己喜欢的作品,就好像让那些美妙词句一行一行地从我的身心穿过。毫无疑问,世界上需要有评论家,不过那不是我的差事。
……
采访者:
你自己好像喜欢翻译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像卡佛、菲茨杰拉德、欧文。这种偏爱是否反映了你作为一名读者的阅读喜好?或者说,你是不是觉得沉浸于风格完全不同的作品中有助于你的写作?
村上春树:
我从我翻译过的那些作家的作品里都有所收获,这是最重要的。我从现实主义作家那里学到很多,他们的作品需要仔细阅读才能翻译好,我可以发现他们的秘密所在。如果我去翻译后现代作家,比如唐•德里罗(Don DeLillo)、约翰•巴斯(John Barth),或者托马斯•品钦(Thomas Pynchon),那就会发生“撞车”——我的癫狂撞上他们的癫狂。当然,我仰慕他们的作品,不过,当我做翻译的时候,我会选择现实主义作家。
采访者:
你的作品经常被人称为美国读者最容易接受的日本文学作品,以至于人们把你称为最为西方化的当代日本作家。我想知道你是如何看待你与日本文化之间的关系的。
村上春树:
我不想去写身在异国的外国人,我想写的是我们这些人,我想写日本,想写我们在这里的生活,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很多人说我的风格西方人很容易接受,这也许没错,但我的故事是我自己的,它们并没有西化。
采访者:
你作品中出现的很多看起来很西化的事物——比如,披头士乐队——其实也是日本文化的组成部分之一。
村上春树:
我写一个人在麦当劳吃汉堡包,美国读者就会好奇:为什么这个角色吃的是汉堡包,而不是豆腐?可是,吃汉堡包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采访者:
你是否同意你的小说准确地描绘了当代日本的都市生活?
村上春树:
我小说中人物的行为方式、他们如何讲话、作何反应、怎么思考,都是非常日本的。没有日本读者——几乎没有任何日本读者——抱怨说我的故事和他们的生活相差太远。我在试图描绘日本人,我想描绘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从何而来、去向何方。这是我的主题,我想。
……
采访者:
你刚才把自己和马尔克斯、卡夫卡做了对比,你说他们是文学作家,那么你认为你自己是一名文学作家吗?
村上春树:
我是一位当代文学作家,这和他们非常不同。在卡夫卡写小说的年代,人们只有音乐、书籍和剧院,现在我们有互联网、电影、影碟出租,以及更多。如今我们有如此多的竞争对手,而最主要的问题是时间:十九世纪的人——我指的是有闲阶级——有很多时间,他们读大部头的书,去戏院坐上三四个小时看一出歌剧。可是如今每个人都很忙,社会上也不再有真正的有闲阶级。阅读《白鲸》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于身心有益的,但是人们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所以小说本身经历了很多大幅度的改变:我们不得不抓住读者的脖子硬把他们拖进来。当代小说作家在使用很多来自其它领域的技术——爵士乐、电子游戏、等等等等。我觉得在今天,电子游戏比任何东西都更接近文学。
采访者:
电子游戏?
村上春树:
是的。我自己并不喜欢玩电子游戏,但我可以感觉到它和文学的相似性。当我写作的时候有时候我会感觉自己是一个电子游戏的设计师,同时也是一个玩游戏的人。我编造了这个游戏程序,现在我正置身于游戏当中,我的左手并不知道右手在干什么。这是一种超脱,给人一种分裂的感觉。
评论: 11
不好意思我想了解一下,这个采访是在哪一年进行的?
【 评论已关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