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冯唐聊《北京北京》
——和冯唐聊《北京北京》
文 / 比目鱼
冯唐,一个生于70年代,写了《万物生长》、《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和即将出版的《北京北京》的青年作家,同时又是一个供职于国际顶级咨询公司的商界“金领”,拥有协和医学院医学博士学位和美国工商管理学硕士(MBA)学位,生于北京,常住香港,因工作需要经常奔波于世界各地,平日穿一身商业行头操一口商业汉语指导商业客户制定商业计划,每得空闲便闭门码字,在电脑里敲下一行行掷地有声、嬉笑怒骂、行云流水、放荡不羁的中文。
冯唐写小说、写随笔个性鲜明,时而幽雅,时而谐谑,时而嚣张,号称“用文字打败时间”,生活中冯唐谦逊、内敛,是一个彬彬有礼的男人。
冯唐的小说系列“万物生长三部曲”已经出版了前两部(《万物生长》和《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评论界有“七十年代文字第一人”的赞誉。第三部《北京北京》出版在即,趁此机会我和冯唐聊了聊他的新书、写作和生活。(以下对话中冯唐简称“冯”,比目鱼简称“鱼”。)
鱼: 《北京北京》是你的“万物生长三部曲”的终结篇。你觉得这三部小说在多大程度上能反映出你自己在那个时间段的真实状态?
冯:郑板桥有两句话:画到神情飘没处,更无真相有真魂。如果你说的“真实状态”是指“真相”,或许有一定夸张,如果指“真魂”,百分之百真实。如果不到百分之百,不是我不想做到,有可能是功夫尚浅,没能完全做到。
鱼: 《北京北京》在情节上是前面两部小说的延续。除了情节,你觉得《北京北京》和那两本小说有什么不同?
冯:对于长篇小说,我一般都自己编个一张纸的写作指导。对于《北京,北京》,总体思路上,按照自己看待世界的方法,恶狠狠看下去。按照自己理解的表达方式,恶狠狠写下去。讲述痴男旷女,生离死别,“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总体风格上,第一,行文更加嚣张。第二,结构更加收敛。第三,更加强调细节、细节、细节。
鱼: 这三本小说里你自己比较偏爱哪一部?
冯:我敝帚自珍,个人认为这个万物生长三部曲是中文里最好的关于青春的文字,是中文里最好的三部曲之一。如果打分,个人认为《北京,北京》85分,《万物生长》80分,《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75分。
鱼:在《北京北京》的开头主人公说:“我要做个小说家,我欠老天十本长篇小说,长生不老的长篇小说,佛祖说见佛杀佛见祖日祖,我在小说里胡说八道,无法无天。”。这是不是你自己的真实想法?
冯:是。不做妇科肿瘤科学家之后,有了一间自己的房子之后,初恋二婚之后,就这么一点人生理想了。
鱼:你最早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对写作有兴趣的?什么时候开始写小说的?
冯:小学开始,觉得文字如胶泥,可以反复揉搓,制造灵奇。高一和高二时候,十六、七岁,开始写第一个长篇,十八年之后(2006年)发表在《小说界》第一期,名字叫《欢喜》。大学一、二年级,写假古龙挣钱,写“古龙巨”著,“古龙名”著之类。大学三年级写了一个中篇《朱裳》,十年后扩写,就是万物生长三部曲的第二部《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
鱼:当初为什么没去学文科?
冯:高中分班的时候,好像学不好数学的人才去文科班。高中自己看王力的四册《古代汉语》,觉得文科可以自学,没必要让人教。而且,五四一辈人老去、逝去,也没什么人能教我中文。
鱼:现在回过头来看,你觉得大学、医学院、MBA这么多年的理科、医学和商学教育对你写作有好处吗?
冯:有好处。北大的生物系,得到的是独立思考和自由精神。协和的临床医学,得到的是对人类本原的理性认识(一门门医学课,对于我的写作来说,就仿佛素描、色彩等等基础课对于美术,打下日后的根基)和对生死的感性经验(眼看着人出生、人死亡)。学商是为了养家糊口和经济独立,不需要用文字挣钱,用一种世俗的方式摆脱世俗,同时也为写作提供源头活水。
鱼: 写《北京北京》前后花了多长时间?什么样的写作状态?
冯:前后一共三年,但是实际写作时间不过四周。基本上是利用周末和每年数周的假期完成的。高中时候,读到董仲舒读书,三年不窥园,觉得没什么。我一个暑假在没有电扇和空调的楼房看书,一次楼都没下。现在觉得,挺难。高中时候,读到克罗亚克用三周写出来《在路上》,觉得挺难。写完《北京,北京》之后,觉得我也能做到。
鱼: 据我所知,你前面两本书也都是这么在繁忙中挤时间写的。到现在为止你适应这种写作状态了吗?如果条件允许,你是不是更希望不被打搅地写东西?
冯:三本小说,一本杂文集了,基本适应了,也渐渐喜欢上十万到十五万字的小说篇幅。没试过不被打扰,有条件会试试。
鱼: 你觉得一个作家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应该是什么样的?
冯:生活在边缘,思考在高处,表达在当下。
鱼: 你准备怎么去达到这种理想的生活状态?
冯:对于我比较简单,不要太懒惰,不要懈了元气,就可以做到。
鱼: 你现在在外企做咨询工作,每年大约有多长时间是在外面跑?这些年都跑过什么地方?
冯:一年睡在自己常住地的天数不超过一百。去过中国除去台湾的所有省份,从一线城市到沙漠油田,去过美国和东南亚的多数大城市,去过阿姆斯特丹。
鱼: 这些城市里你比较喜欢哪几个?
冯:北京,旧金山,大理,古巴。
鱼: 北京这个城市在你心里有特殊的意义吗?今天你对北京是一种什么感觉?
冯:有特殊意义。今天的北京对于我是初恋,火星,根据地,精神故乡。
鱼: 这让我想你写过的一篇叫《浩荡北京》的随笔。冯唐你的随笔也得到了很高的评价,也有很多非常忠实的读者。和小说相比,你是怎么看待随笔这种写作形式的?
冯:我的随笔是我写小说剩下的碎片,是麦肯锡商业写作训练和中国传统文字训练的结合。
鱼: 你出版过随笔集《猪和蝴蝶》,什么时候出下一本随笔集?
冯:今年十月会出文集,所有已经发表的随笔都会加进去,还叫《猪和蝴蝶》,猪更肥了,蝴蝶更壮了。
鱼:小说的写作计划呢?“万物生长三部曲”已经写完,接下来你准备写什么题材的小说?
冯:现在在写一个电影剧本,关于古代,关于权力,关于爱情,关于太监。之后,会集中精力写我第二个三部曲“怪力乱神三部曲”,关于淫乱,关于权力,关于宗教,关于灵异。还有一个长篇,《垂杨柳》,写我老妈的一生,解放、文革、改革开放。我出生在垂杨柳,这个地方在渐渐消失。这个小说,我争取在垂杨柳完全消失之前、在我老妈仙去之前完成。
鱼:为什么这些题材对你有吸引力?
冯:子不语,怪、力、乱、神,我说。至于《垂杨柳》,我喜欢我老妈,我觉得我老妈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人。
鱼:接下来的这几部小说在风格上和“万物生长三部曲”会有什么不一样?创作过程会有什么不同吗?
冯:题材上,接下来要写的,和自己的亲身经历毫不相干。风格上,我不知道,神鬼附体,肉身打字,窑变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子吧,我相信天成。
鱼:你现在平时闲下来的时候读书多吗?最近都看些什么书?
冯:读书不多。最近为了“怪力乱神三部曲”的第一部《色空》,重看《旧唐书》。
鱼:国内作家的作品看得多吗?
冯:汉唐之前的看得多,五四时期的看得多,解放之后的看得少。
鱼:除了写作、读书之外,还有什么其它的兴趣、爱好?
冯:喝酒,睡觉。
鱼:我觉得你的小说和随笔在风格方面带有鲜明的个人特色。很多人苦苦写了一辈子也没有形成一个自己独有的风格。我知道你对中国古典文学和翻译小说都很感兴趣,你觉得你现有的写作风格是怎么形成的?受了哪些影响?
冯:我是这样勾兑出来的:汉唐以前的中文(特别是《史记》、《春秋》、《世说新语》、唐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英文小说(特别是劳伦斯、亨利米勒、库尔特冯尼格、毛姆、史蒂文森),我老妈和其他街面上的北京话,以及老天装在我脑子里的文字编辑器。后两种来源从出生开始就影响我,第一种来源从六岁开始,第二种来源从十二岁开始产生影响。
鱼:那幽默感呢?在你的小说和随笔里黑色幽默随处可见。这些幽默是从哪里来的?你觉得你生活中是一个幽默的人吗?
冯:我老妈逼的吧。我对于我在生活中的形象没有自我感觉。
鱼:除了文字,你在写小说的时候会特别在意结构、情节、人物刻画等传统小说技巧吗?
冯:技巧方面,我简单遵从《诗经》里的“赋比兴”,没有太多其他技巧需要仔细琢磨。
鱼:冯唐你是我认识的人当中看上去最斯文、最谦逊、最彬彬有礼的人之一,可你偏偏喜欢“在小说里胡说八道,无法无天。”。你自己怎么解释这种现象?
冯:人除了人性,还有没发育完全的神性和没完全退化的兽性吧。穿了鞋子是人,脱了裤子看到小神和小兽。
鱼:你觉得写作给你带来的最大的乐趣是什么?
冯:不朽,泪落。保存记忆,揭示人性,抚慰心灵,缓解伤痛。
(注:此文发表于《城市画报》第19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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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活在边缘,思考在高处,表达在当下”,不是那么简单的,冯唐能意识并且能够做到。。就是牛